——她忽然笑了,“你说这话,究竟是要安抚我,还是要伤我。我都四十多岁了,你说我还能遇上什么男人。你很清楚,你会是我最后一个遇到的男人。你走了,就再也不会有了。我会不会是你见过的一片沧海,元稹,你告诉我?”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她一辈子只想要那么一个男人。当时韦皋没有做到,他把她赶走了。元稹,你能么?
分别在所难免。元稹也没有想到,七月,他就被调离了。前往洛阳。
薛涛没有要打算问他你还会不会回来。是因为她能察觉出这个男人的某种拒绝,冷冽。是因为存着知道他是冰,自己即便是火也融化不了他,反而会被他放出的水浇熄的自知。
但那天,破天荒地,元稹竟然安抚着她。
其实是南宫晏动了私心。
他对她说,“你是曾经名动长安的女校书,女诗人,就算你这个年纪,依然还可以寻到你想要的。你从前结识过的人,一定多多少少都还能帮你一些。”
这时体内元微之那浪漫多情的种子,没有拗过他的果敢冷静。
他们常常彼此打架,常常意志分离,常常互胜对方。
“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她毫不犹豫地答。
“其实,我这样的男人,委实配不上你。你可以有更好的。”他也毫不犹豫地应。
她忽然笑了,“你说这话,究竟是要安抚我,还是要伤我。我都四十多岁了,你说我还能遇上什么男人。你很清楚,你会是我最后一个遇到的男人。你走了,就再也不会有了。我会不会是你见过的一片沧海,元稹,你告诉我?”
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她一辈子只想要那么一个男人。当时韦皋没有做到,他把她赶走了。元稹,你能么?
南宫晏替他答道:“会。”
元稹走了,到了洛阳。
后来,薛涛时常念起这三个月来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虽然期间他也常常因公外出,不过当时只一心想着,能够见到他,她就很开心了。他离开没多久,她便度日如年。
忽然,洛阳来信了,是元稹的!
她曾经以为那一次的话别就是最后的联系。
接过信的手颤抖了,上头还写着,《寄赠薛涛》,他端端正正地写我的名字呢。
她始终把它捧在手心,宁可自己不知道其实他也写过同样的题给和她齐名的女人,刘采春。
在爱里的女人,自甘愚蠢,却也蠢得让人不想要指责她的愚蠢。愚蠢到了家,便是痴。
其实,那首诗,元稹原不想写的。只三个月的情分,既然已经断了,再寄信过去分明就是多此一举。
是南宫晏硬要提笔写的,不知不觉就由着元稹的文采,作了南宫晏希望有的赞美相思之词。
至少让那个女人,存着念想生活下去,不好吗?
只是南宫晏还是不够明白女人,长痛,不如短痛。一封带着无限眷恋的信,反倒成了藕断丝连。
诗,薛涛认真地看,认真地忆。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你看,他道你的面容,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你看,他道你的文采,她的泪都泛黄了信笺,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你看,他还说那些个文人墨客,王公贵族都自叹不如呢,她忽然带着幸福地笑,又在笑里融了眼泪,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你看,别后相思,那么高,那么多呢,像绽放着的菖蒲花那样盛,像头顶天上的祥云那样没有穹顶,他还记得你,记得你……你在他的心中,总算是一抹不可替代的印记。你看你,薛涛,你还那么没有自信,你只是老了,你还是能牵着他的心的……你只是老了……
她即刻回了一封信,诗的题目是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只是南宫晏再也控制不了元稹了。
其实,命运早已经写下,定好。
元稹是一个对所有女人都多情的人,也就注定只能做一个对每个女人都寡义的人。
薛涛的信没有了回音。她仍然一直一直写信,一封又一封,南宫晏都收了来看,但看完的隔天就被意志醒来的元稹丢了。
她甚至写到迷上了写信的笺。
写惯了四言绝句,就算是律诗也只会写八句,要一张那么大的信纸做什么——一看见那么大的信纸,她就觉得心里空空的,看见那黄里发白的纸,她就觉得惨然、害怕。
白色里头缠绕的都是孤独的影子。不如小得紧凑,不如红得热烈。
她到工坊里将所有的信纸染成她想要的桃红色,如花开不败,又把它们全都裁成小巧的窄笺,总算小得不至于让她心里发空。
薛涛照着她的独特这么写了下去,后来人争相模仿,还称其为薛涛笺,专作写情书用。
日子在走,没有声响。
渐渐明白。
再蠢的人,也会明白,再痴的人,也会醒。
不是沧海,怎么会是沧海呢。都是哄人的嘛。她是老了,老了啊。
来年春天,她终于听到他的消息了,他如今又快活地和年轻她二十多岁的刘采春在一起了。
就连有夫之妇,好像都比她这个老女人,听上去体面一点。
她和着春色,写了一首柳絮,“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自嘲这段过往。
她离开了浣花溪,换了一袭浅淡的灰色道袍,来到碧鸡坊。
她依然惦记着那个男人。只要想起,就会怅惘。
后半生对元稹的思念都熔铸在一首春望词里。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唐朝的花,都叫这些女人开尽了。她们凭着诗独秀。以至于男人们,写什么诗都黯然,都失了色,都好像是理所应当。
元稹之于薛涛,是一道提醒着从前的伤疤。
薛涛之于南宫晏,不过是一抹就能抹去的一滴蚊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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