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谁比戚少商更担心象牙塔,答案是顾惜朝。
——这话说出去,九成九会被当笑话。
不认为是笑话的,只有遥望那片废墟的顾惜朝本人而已。
还有戚少商。
今晨之前的戚少商。
因为废墟和烟尘,都无可辩驳地昭告着他的信任。
但既然废墟已成废墟,烟尘已成烟尘,现在如何,就无从确定了。
死人不会信任,
只有活人才会聆听。
遥望熊熊燃烧的房间,顾惜朝一时有些茫然,究竟放弃计划回去好,还是继续完成,即使最希望展示这一成绩的人有可能已经不在?
按说他对霹雳堂的□□那么熟悉,应该把握得住吧?
可两股力量冲击之下,竟会完全毁了塔,实在始料未及。
只想小小报复一下王小石而已……
罢了。
回去做什么?
解释?
确认生死?
恳请谅解?
不,那没有意义。
成败只有一次机会,而他现在的选择,本就不指望被理解。
事到如今,磐石坚定的抉择,却轻易就被动摇了,不得不心惊。
顾惜朝认为,自己是个很顽固的人。
抢出木匣的时候,全部注意都在其中一样东西上,完全没有想到会被信笺触动,为那可笑的故事。
因为它们根本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比起证据,更令人在意的,是内容。
王贵妃当年产下死胎,对被排挤的她来说,甚至可能是杀身之祸。于是王合宜冒险买通上下,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宫中,致使妻子疯癫,自己也迫于愧疚逃走。
多么容易误解的故事,多么迂腐而单纯的两个人。他竟在信中千叮万嘱,不可让自己的儿子身居高位,不可骄奢淫逸,更不可图谋皇位。
难道以为这种事能瞒一辈子?随时都可能被株连九族,除了谋夺皇位还能有什么选择?
不是一条绝路?
绝路……
诞生便是踏上,没有回头的可能。
原来赵楷天之骄子,万人之上,居然也是这么个无奈而可笑的命运。
顾惜朝还记得在苦水铺最底层向上攀爬的过去,那里就像个巨大的垃圾场,静止的腐败日复一日,永无尽头。时间长了,就会觉得连自己的血肉,也腐臭了。
只因为母亲是倡籍,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没有,读书习剑又有何用?
什么古今圣贤,报效国家,就算冒名考得探花,打回原形那天仍旧死罪,不管才学报复,不管曾评价多高,期望多大,转眼就是鄙夷。
好现实,好功利。
世界就是如此,一点机会都不给。
身为贱籍,参加科举是欺君,可笑的是竟会高中,瞬间有种扇了道貌岸然一巴掌的爽快,非言语可以形容。
而爽快的代价,
也真够大。
不是因为晚晴,他恐怕早被处死,也不会再徒劳挣扎,将身边的所有都卷进去吧。
顾惜朝不是不后悔,而是不能后悔,也没有资格后悔。
后悔,
是尚能挽回者的窃喜,
与不明处境者的特权。
“若不能立下功劳,就不必再回京了。”
如今说这话的傅宗书早就魂归西天,但那句话的影响,犹左右着他的人生。
——不向上就会被人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成为淤泥的一部分。
即使会有错,甚至时常错,仍坚持不变,已经变成了一种执拗的信仰。
戚少商的侠义,很美,
那是江湖,水深,浪大。
但江湖之外,还有臭水沟。
纵然认同,短暂的羡慕与合作后,终归分歧。
就像很久以前,流星似的记忆,一生都不会忘记。
顾惜朝曾忍不住怀疑,为什么戚少商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旗亭酒肆初遇,一同偷酒时的单纯。
不再违背侠义,吗?
好低的要求,偏偏还不是谎言,低得脆弱,脆弱得叫人无法抗拒。
如果真的是开心,也许,就可以……?
结果——确实,果然,
那并非纯然开心,而是自欺欺人。
戚少商无意的惊愕,就像一口刺破表面欢颜的冰针,入体即化,只把疼痛的余韵留下。
压抑的苦涩渐渐蔓延,如落入水中的墨,轻纱曼舞。
忘不了甩不脱放不下,何必勉强?
知不知道,这比憎恨更无奈?
九现神龙,他真的是神龙九现,生存都像个奇迹。明明身在龙蛇杂处的京城,牵扯无尽的勾心斗角,却能比初冬新下的小雪还干净;明明是无数人的眼中钉,交换权势地位金钱,无一不可,但有多少人恨他,就有百倍于此的人保护他。
然而,如同反讽一般,他最重视的息大娘,还是离开了他。
在最不应该离别的时候,
离别。
是不是要比任何人都坚强,内心就会比任何人都苦涩,比任何人都宽容,便必须吞下最多的痛?
一个微笑,一瞬对视,一次心灵星火般的交汇,都是无上的幸福,
然后呢?
顾惜朝懂得离别的味道,也懂得戚少商的失去。
不明白的只一点,
究竟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
究竟看她活着,在别人怀中幸福好,还是看她死去,为自己零落成泥好?
死亡是对心有牵挂者最冷酷的背叛。
而他顾惜朝,恰是个人人都冷眼等其背叛的男人。
为爱而死易,为爱而生难。
不想死,
因为戚少商不希望如此。
——唯一的理由。
十月十四的月,
微微缺憾一些,明丽得不似真实。
教孙青霞使用神哭小斧的时候,侧眼就能看到那象牙塔上寂寞的身影,抬头看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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