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相府,虽说只有殷家父子两个,但仆人却是绝不少的,殷庭又是自幼优渥惯了的,按着齐凯的话说,便是“一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做派”,每当用饭的时候,席上虽然多半只有他和殷继羽两个,四周布菜捧巾端水奉茶的侍女下人却是多得很。
所谓下人,绝不只是纯粹的服侍做工的人,各家的耳目也是断断不少的,殷庭虽说心知肚明,只是惯例如此,倒也不会多加干涉,只是像是书房卧室之类的私密处轻易不会让人靠近便是。
殷庭也是三日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对爱子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未避人。
为时已晚。
下人多了,自然就人多嘴杂,一句话说出口,不消一日便能传得阖府皆知,两日后更是传遍洛阳的所有世家官门:殷相有意续弦。
一时间家中有待字闺中的适婚女子的人家便都上了心,暗暗的将自家女儿或是妹子的生辰八字和画像备好了,便是没有适龄适婚的女儿妹子的,也会在亲族中寻觅样貌教养才学都好的女眷。
到第三日的时候,便已有抱着捷足先登的念头的媒人拿着画像和小姐的八字登了相府的门。
殷庭犹在宫中,公子年未足十,便叫管事的一阵为难,念着那日自家相爷说那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是在场,听得真真切切,便擅自做主收了画像和八字,请走了媒人。
头一份收下了,接下来的便如雨后的春笋般的冒了出来,待到傍晚殷庭回府,已是堆了满满一桌的画轴。
朱衣玉冠的宰辅见状看了看一边战战兢兢的管事,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径自入内更衣。待到用完了饭,就将那些画轴抱到书房,一幅幅的展开,悠然的教爱子画起仕女图来。
态度暧昧却是分明默许了管事的此番行径。
待到翌日,那些来打探消息的媒人们自银票满怀的管事那里好不容易的打探到了殷庭的这番反应,自又回去禀告。
不出十日,竟是全洛阳都知道了殷相要续弦的事。
“殷庭要续弦?”景弘捏着棋子的手指一点点的收紧,几乎就要将这一小块雕琢细润的白玉之捏成齑粉一般。
对坐的殷捷垂着头看着棋盘,仿佛不曾看见帝王越发难看的脸色,唇角仍旧挂着温柔亲热的笑意:“是啊。其实当年婶母过世后,祖母便几番欲为家叔续弦,只是家叔都推拒了,今次倒是可以了了老人家的心愿,只是闹得满城风雨,到底是不好。”
狭长的眼微微一抬,瞥见了帝王的表情后旋即垂下,满脸的安静无害。
景弘慢慢的将棋子放到了棋枰上,叩出极清脆的声响,“满城风雨?也是,殷爱卿人品才貌俱佳,又是朝中重臣,想与他结亲的人想必不少。”
丧妻多年,若是真心想要续弦早就续了,如今这般,他是要做给谁看。
慢慢的端起茶盏,微啜了一口茶汤,又被那淡淡的竹香润得唇舌间尽是苦涩意味,心头的怒火熊熊烧着,怒火的深处却是深深的伤口。
何必呢,殷庭,你这又是何必呢。莫非你以为伤了朕,是不用还的么?
便自起身,对着殷捷笑道:“子登,陪朕出去走走。”
和这个年轻人并肩而行的时候,眼角瞥见的仍是那人的侧脸,偶尔视线相对,却已快认不出那是谁的眼。
可偏偏那人太过可恶,竟会想到以娶妻为借口躲避自己。
心里就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又酸又痛难过得很,心不在焉时脑海里蹦出的是那人跪在玉阶之下操着洛阳正音一字一句的道:“恳请陛下为臣赐婚。”
只这么想就一阵阵牙根发痒,恨不能咬死那个混账,心说倘使果真有那么一日,定然要用锦盒装上三尺白绫当做贺礼赐给他殷家新妇,也叫那些只知道攀龙附凤的大臣们看看,他景弘的人又岂是别人想碰就能碰得。
旋即又心下黯然。
虽说是想着解气,却是断断不能这么做的,倘使果真这么做了,那个混账只怕会拿着那条白绫自行了断罢。
九月的时候,殷员外郎成了殷侍郎,吏部右侍郎。
新的府邸是前任侍郎卸任后景弘着人翻新的,势必不如相府一般堂皇,却也精致宽敞。
殷捷将来人送的一箱锦缎一点一点的打开,果不其然在最里面发现了卷着的银票。
人参盒子底下衬着金叶,镇宅铜兽肚里塞满珍珠,更有直接的,礼单上说是送了一小箱山货,打开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但凡有些眼力的人,都知晓如今皇上对这个殷侍郎是宠爱的不得了。
熙容后至今,朝中风气素来都清正得紧,贿无处行,而这个新贵人却是一向热衷于结交官吏,也不会像他那个相爷叔父一般油盐不进,送去的礼几乎是照单全收。
便有人动了心思,大着胆子开始行贿。
殷捷摩挲着一条沉甸甸的金条,嘴角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便自丢下了金条,坐到桌前去写家书。
写些陛下如何青眼,自己如何风光,官吏如何巴结,贿赂如何丰厚。
写到二更才搁了笔,叠好书信封了火漆,在信封上用一笔富丽的馆阁体写上“父亲大人台鉴”,凝神看了良久,惨然一笑,就着烛火烧的一干二净。
再研一研墨,重开一张信纸,用那秀润规整的柳楷略略写了仕途顺畅一切安好,仍将虚心奋进定不负父亲期望,俸禄足用请母亲不必记挂,顿了顿,在末尾补上一句小叔亦安好,请祖父祖母勿念。
这才封好了信,躺会床上冷笑着想自家小叔这次怕是触到了陛下的逆鳞了。
不过这样也好。
恍惚间有了这样的规律,便是自家小叔越是和陛下闹得不愉快,陛下对自己便越发宠爱,虽说想必是没有多少真情实意在内,只把自己当个伶俐乖顺像殷庭的玩物,但只消别人看得见就好。
侧过了身又想,明日是不是该请吏部尚书和左侍郎去醉仙楼吃一顿呢,毕竟那些金银珠宝必定不会是白给的,自己一个人却是做不得吏部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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