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雀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从来没想过会有面对我的时候吧？因为你要一辈子躲着我啊！可我告诉你，李益，今天过后，你一辈子都甩不掉我了！”她撕扯着李益的袖子，“我就死在这里，会化成厉鬼，让你、你的妻、你的妾通通不得安宁！要你无论在哪里，永远都看到我这副怨怼的面容！”
秦雀还有力气挣扎。
最狠绝的遗言还没有下，怎么能就这么离开。
李益已经两颊频频露汗，悲恐万分。再不说话，他要被骂得体无完肤了。这才终于开口道：“我今天来，就是要和你作个了断的……”
“了断，你是自甘情愿来做的了断么？如果不是你身边的这些子弟郎架着你来，怕你到了鬼门关，都不会忆起你还有一笔情债在我这吧！”
他不知怎样应对了。
当年，他说什么，她都径直接受。现在，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面前这么多酒菜，真的不尝尝么？”
他更慌了。谁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李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次又一次。遮掩慌张。
秦雀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从来没想过会有面对我的时候吧？因为你要一辈子躲着我啊！可我告诉你，李益，今天过后，你一辈子都甩不掉我了！”她撕扯着李益的袖子，“我就死在这里，会化成厉鬼，让你、你的妻、你的妾通通不得安宁！要你无论在哪里，永远都看到我这副怨怼的面容！”
她已经说了很多话，拼了很多力气。
从前听人说过，一辈子只能呼吸那么多次，自己怕是剩下最后几口呼吸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惜唯一的高堂不能侍奉了，都是拜你李益所赐！
化成厉鬼，让你、你的妻、你的妾通通不得安宁。
要你永远都看到我这副怨怼的面容——
她高声呼叫，穿破人心。李益听过这两句话，全身打起了哆嗦，低垂了眼。
等到再提起勇气想看看她，徒然，剩下一具尸体。
这时，那勇气没有消失，反而高涨起来。如上泛的潮汐。
她死了！
小玉，死了——
那个不惜被人玷污声名也要保他周全的，在十六岁就将自己作为女人最珍贵的东西给了出去却不要他负责一生的，对他朝夕恭敬无有半点富贵之求的——天底下唯一一个会那么对她好的女人死了！
李益，你终于肯幡然悔悟了。
可她死了。
郑母比谁都更受不住她死的消息，把小玉抱了起来，推到李益怀里，“你叫叫她，叫叫她，李益，叫叫玉儿，叫叫，她会醒过来的，她盼了快三年，终于要见到你了，还特意画了胭脂，穿上这件你最喜欢看她穿的绿罗裙，郑重地戴了紫色罩袍，披了赤青相间的纹巾，她怎么会走呢？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你叫叫她，叫叫……”郑净持一个那么清醒的人，却仿佛发了魔怔，不停地重复着那几个字。
李益接着霍小玉的尸体，一点她在世时的惧意都没了，“她去了！叫不回来了！我送她走。”
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身子靠着桌沿。座位上原本坐过的温热被渐渐弥散的体温冰冷覆盖。
一把扯下那块帘布，裹着她，进屋。
今日的帘布已不是当年鲜活的能承载诗句的帘布了。覆之的是死亡。
进去后，他才找了一件足以与她相配的纯白衣裳。死后，也许只有白色能够遮掩过往。
李益一个人坐在那儿，对着霍小玉的尸体，谁都不让靠近。郑母本该是唯一可以留在她身边的人，也被他喝走：“我是她爱过的人！朝思暮想的人！这个时候，我最有理由陪着她！除了我，你们谁都别打扰她！”
郑净持本有理由应他你不配，但，她却照做了。
倒不是真的怕了，而是从李益眼里看到了悔意，迁就了他，如同老鹰奇迹似地迁就了一只小鸡。
她避了出去，做安葬的打点。
李益才开始哭，有脸哭，开始忏悔，有脸忏悔。
后来，要下葬了。
那天晚上，他守灵，在帷帐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声音先来的，“真是惭愧，我死了竟蒙你这般为我哭泣——十郎，你不是忏悔生前没有好好对我吗？我在阴曹地府等你呢……你要来吗……”
绿罗裙，紫色罩袍，赤青相间的纹巾。浓丽的胭脂。
哈，那就是秦雀啊。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却还尚未远去的她在这世界的魂。
她咬着牙，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用言语倾吐包装过的恨。
人已经故去，李益是不是真的会一辈子不得安宁，她不知道。但至少，不能让他在接下去的这段日子过得太安逸。
如今看到他那惺惺嘴脸，她更郁火难平。
声音还在传着，那个女人也终于来到他的面前，李益恍惚了，怯怯地，“我是悔恨，那是因你的死——可我在人间还未活够，我家中还有妻子，你知道的……我还有高堂，我还有我的官位，我如果平白死了，那里就会留下一堆事情无人管……你爱我，你舍不得我跟你走的，小玉……”一旦想到死，就会有诸多放不下。但凡不是情愿的死。
李益跪着求饶。膝下成堆黄金，夷为平地。
她在心中哂笑，这李益果然还是道貌岸然的虚伪小子。软弱，正是他的薄情。也就小玉死了，他能心有触动哭一哭，再过上些日子，等他安然回到自己的家，见了貌美的正妻卢氏，他就会浑然忘记在长安城里的那几年，完全不顾小玉为他的倾心付出。
秦雀一想，就恨不得让他被吓个半死。
她掀起棺材盖，叫它不停地颤动。白蜡烛被她吹熄了一盏又一盏。他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一秒，又一秒。渐渐，整座屋子里能动的东西都被秦雀倒腾得差不多了。
一早封死了门，李益也跑不掉。他亦不敢胡乱大叫。一叫，他的名声又要丢了，而且这回是丢个干净。
那些动作之外还静着的，是他窒息的惶惑。他怵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
一整夜。
第二天，他匆匆地护送棺材离开，把尸体运到安葬的地方。
要亲眼看到，长安御宿原，霍小玉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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