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像捡到个明白人一样，会心地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们也别总老头子老爷子地叫我，叫我恒公吧。我那老婆子，可以叫她喜婆婆。明天正好是茶会的日子，我们这的规矩是所有人必须睡到午后才能起来，接着再去山里头祭拜茶神。我们山里头种的茶叶都是靠着茶神庇佑才能长得好的。总之，你们记得别在晌午之前起就行。”那一晚，就说到那里。
“只是，她还是逃不开阴霾。她虽然爱护他们，可她的心到底还是脆弱的，又是个女人。我竟然没有发现她其实越来越差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可她在我面前总是装得一副特别好的样子。”那老而不羁的脸上，悲痛起来，更叫人不忍看：“哪知道，隐藏着隐藏着，埋伏下去，能一埋埋二十年，如此，她便忘了我了。忘了因为我，而有的那些惨痛过往。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她今天还记得我，明天就彻底忘了。但是，她始终记得每日要去做的事情，帮那些孩子打扫打扫房屋什么的。”
他眼前漫过一阵遐想，“我一开始就只简单地想着，就算她和全天下的人都处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她和我处得好就可以了。她是和我过，又不是和那些嘲笑她的人过。哪知道啊，她后来就疯啦。不过我也一样不在乎。我感激，至少她曾经遇见过我，能让我有机会陪伴她过到现在。只是。”
“只是什么？”南宫晏问。
“只是，想起过去，仍然心酸。”
老头又叹了一口气，说到孩子，“几十年了，漫山遍野的孩子换了好几拨，常常都会有新的孩子被送到渡口来。旧的孩子成年了，我就会让他们去翟峰城里头，或者找他们的父母，或者自己独自去打拼。好些孩子不肯走啊。二十多了，还陪着我们。我没办法，还得死逼着他们离开。我知道，无论如何，一定要他们走的。因为我们终将老去，而他们的未来却正值年轻。”
他原是一个不想过问多余世事的人，但自从接触了这些孩子以后，一个大男人学会替他们缝补衣服，替他们牵肠挂肚，替他们着急这，着急那。
只盼着他们好。
南宫晏想到这些孩子沉默的背后，“他们无一例外的见到外人都是不愿说话么？你有想过让他们开朗起来吗？”他小的时候，也那么孤独、寂寞。没有父母的陪伴，只能一个人过。
或许，就和那些孩子一样。
“我们从来都不会要他们勉力说话，要他们改变自己。因为我们会依然爱他们，爱这样的他们。沉默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能说谁对谁错。只要他们没有伤害到别人，就是好的。有人选择不要命地去迎接这个世界的残酷，有人选择永远生活在画本一样快乐的世界之中。他们既然选择后者，那就不要过多去干扰他们、特地去开导他们，就让他们保有他们的纯真。没人能打搅他们的世界。”他喟叹，“人言可畏，那些流言连我老婆子都没有经受得住，我就宁可这些孩子永远生活在画本之中，也好。我们爱他们就够了。何必要去迎接世界的残酷呢，如果他们不愿意的话——”
老头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听上去是一心一意为着孩子们好，可把这些话同前头的连贯起来看却显得不成章法。
他要么是努力在说服自己，要么就是努力去说服他人，但归根到底还是想让自己相信。
秦雀一听就是一个破绽，打断了他：“老头子，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自相矛盾的。”
老头无以应。
“你一边说着想让他们在童年里快快乐乐地成长，可是你也知道他们长大之后出去面对的那个世界或许更加残酷，你又在他们长大之后想尽办法逼着他们离开。到那时，那些孩子又该怎么办？难道不会被毁得更彻底吗？”
就算那些孩子不和她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领略人的世界中种种爱恨情仇、肮脏可鄙，至少也要懂得与人相处之道，怎能让他们一二十年那样糊涂地过，囿于这一座山中，然后再在某天，当这个世界以外的孩子都已经学会与这个世界如何相处的时候，一把将他们推出去？！
“是。你说得都对。”
被直言戳破现实后，他敢于承认理想的幻灭。可能他害怕着这样一记警钟，又渴盼着这样一记警钟，“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这些孩子。但我也知道他们将来应该要出去，应该要懂得更多。在他们尚未成年的时候，我没有能力给他们所有人去见识这个世界的机会。这整座山里头的都是我的孩子，他们至多只能和附近的孩子一道玩，在山里头嬉闹玩耍，他们能够得到什么，我难道不知道吗？他们什么也不能得到，他们只有这个封闭的世界。就算我教他们识字，又有什么用？他们总是说，这里用不着那些的，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接受我想要告诉他们的想法。所以，我也只能将他们接触这个世界的时间推得那么晚。真到了他们长大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得让自己放开他们的手了。”
现实只容许我们做到这样的程度。现实不容许我们对它的残酷有任何异议。
秦雀咄咄逼人的语气惹得南宫晏和鸿摇都觉得过火了些。南宫晏刚想开口，鸿摇已抢先说话，他在一旁用特有的话语调和：“这是他们的命运，你何必执着地要改变别人。”你会明白的，秦雀。
南宫晏见鸿摇看着秦雀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什么，是难以言喻的东西。
老头像捡到个明白人一样，会心地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们也别总老头子老爷子地叫我，叫我恒公吧。我那老婆子，可以叫她喜婆婆。明天正好是茶会的日子，我们这的规矩是所有人必须睡到午后才能起来，接着再去山里头祭拜茶神。我们山里头种的茶叶都是靠着茶神庇佑才能长得好的。总之，你们记得别在晌午之前起就行。”
那一晚，就说到那里。三个人到了恒公安排的客房，在里头各自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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