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雀入大寒宫的第二个月朔望，敖逢知道这一夜是自己最好的弥留之际，就邀了南宫晏进他所在的行宫汉暖宫。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南宫晏近日总是见不着人，敖逢觉得他大了，一定的担当已有，自己也会有些想法考虑，也就不再总一把手一把手地抓着他，不是太大的事都由着他去了。
今夜月很圆。
南宫晏进去的时候，敖逢起先一直没说话，他略感无聊，就在那里把玩桌上转动的水轮车。
水轮车转了两圈，他听到敖逢跟自己说道：“那个小太监画的画，你可已经收着了？”
南宫晏很是讶异：“那幅画——你怎么知道有那幅画的？”
那幅画成为敖逢定下的一个开端。
敖逢没回答他，握着手里的一块石头，指尖的力道快要使不上了，略感艰难。又继续说：“一切的秘密都藏在这幅画里，你和星辰之子，有关系……”
南宫晏听这语气不对劲：“敖逢，你，你怎么了？”
敖逢宫里的水轮车突然停转，他的声音刹那间又恢复了底气，“我作为星辰师的使命就到这里了。星辰石，今晚就交给你了。”敖逢好像从来都不会管南宫晏的想法，他只说自己想说的，只答自己想答的，只做自己想做的。所以，他也才能世世代代以大寒为己任，不徇私情，苦心孤诣把大寒的天命铺演而出，教谕历代寒王，让大寒可以变得更好，让全大寒的子民都不要活在永远的寂寞之中！
如果他来做万人之上的王，他或许不是一个足够好的王，因为他不谙人际的冷酷。但如果他来做一人之下的臣，那么他必定是一个恪尽职责的臣，也因为他不谙人际的冷酷。
南宫晏明白了敖逢的意思，使命完成意味着什么，把星辰师世代都永不离身的星辰石托与别人又意味着什么，“你已经知道自己今晚就会仙逝了吗？”
不禁想，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的话，那么他的一生会不会活得好一些？
“你也别想太多，想也没有用，南宫晏。不只是我、还有身为寒王的你，就连整个大寒的历史都已经被天河之书定好了。天河之书主宰着星辰轮，星辰轮指引着我们。现在的我们，只是在走着应该走的命运。你所遇见的人，你所经历的事，都已经被注定好了。或许你终其一生都只是在走着一个圆环而已。除非你要选择抗争。但我希望你不要。”敖逢没有补上最后一句话，因为你一出生就已经抗争过一次了。
“你，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一直都知道。从你十五岁那年起，你的想法，只要我想知道的，我都会知道。”
南宫晏有些发窘，他一瞬间想到，那从前得有多少时候敖逢都听过他的心里话呢，现在他都还能回忆起每年里的一些深刻片段，“呃……那我十六岁时被你抢走心爱的玉石木锄，那会儿在心里骂你王八蛋；十八岁因为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行叩头的成人礼，结果还是被你逼着上焉暖宫，那时候真想让你也叩几个响头；后来，你为了以示惩戒命人扒了我的裤子让我绕王宫走一圈，我想着哪天要把你的裤子也扒了才好，这些……你当时可听到？”
“没有。”
看来，乃至二十二岁那年和秦雀闹了很深的矛盾，好几天不勤政事，然后被他用大寒鞭抽了九十九道以后屁股上的肉全被冻住，没了知觉，失去行动能力，每回来往宫中都被迫得靠车辇接送，坐也坐不好、吃也吃不好，当时真恨不得杀了他——那些那些，敖逢都不知道了。
“你现在说出来，想起来，我就全都知道了。”
虽然敖逢能够感知南宫晏的一切想法，但其实他几乎是没有动用过这项能力的。就像他知道的‘命运已定，没有人能翻盘’一样，所以感知南宫晏的想法对他来说不仅是无趣，更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也算养了这孩子多年，他对南宫晏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足够了解了，知道与不知道他的想法都没太大关系。
……
“不要恨不得杀了我，我今晚就会死了。”
……
敖逢话中的语气和他的眼神都显得很淡很淡，好像对此一点怒气都没有，不喜不悲的。大概少年郎的意气，活了一百多岁、辅佐了几个王的他很明白，所以没什么计较之心。
敖逢比往日更坚定的神态让南宫晏收拾起戏耍的心情，记起来敖逢真的是一个将死的人了。虽然有了敖逢，他也一样总是寂寞，不过，敖逢走了，他以后是不是会连一个愿意管教他的人都没有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身边亲近的人的死亡了。
南宫晏说的话是他想的五分，心里头留了不敢说的五分。或许每个人都是这样，总有一些隐痛、一些愤慨是不能与人言的。这会儿他明白一个将死之人就在他眼前，他不在意自己脑海里自然闪过的那些念头了。就顺其自然吧。如果敖逢愿意去感知的话。
但幸好敖逢收起了那项能力。他就不会知道，南宫晏原来这么害怕寂寞。
三
还有两个时辰。他估摸了一下，也足够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死，敖逢并不那么在意，他在意的是要把能交代的事情全交代个清楚，因为以后大寒的国运全都掌握在这一代的年轻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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