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也会想,可能也是他过于愚笨,在文艺方面细腻,但在机理之事从来不通窍门,只知道照着模子来演。
然而,都过去了,戏法已经与他无缘了。现在呢,画还是在那里,不生不灭。随光阴灭去的是他心底的期望。
眼见着又到晚饭时间,他还是不敢跨出那一步。哪怕只是去买个包子,无关风月梅花,无关他的画艺,无关如今的行当。他亦不敢。
种种年少轻狂,消散无踪,千万种考虑束缚着他的脚步。如果再卖不出去画,他只有默默收拾东西,趁着四下无人离开。回到驿店里头,吃顿简饭。继续画。
重叠的未来的影像已经铺排在他眼前,流水式的人生,比之天桥,又亦没有好到哪里去。
可是一想到能够画自己喜欢的画,他就又换了一个人似的。把手放到胸口,好像能隔空捏起自己活蹦乱跳的心脏,说道:“鸿摇,你要加油啊。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还有很多可能。”
尊严能把一个人逼到角落里去,尊严也能让一个人咬牙选择重生。
鸿摇当下挨过了重生,然而也许将来又不知不觉遁入尊严的陷阱中去。
三
第二天他仍然拿着自己的梅花出去。
这一次他还来原来的地方。倒不是因为什么决然到死的勇气,而是想碰个运气。
昨天或许还有人没有看到我的画,今天我坐得醒目些,兴许会有人赏识我这一株梅花。十二岁的鸿摇,不一定谙熟了全部的世故,却业已在某种心境上臻于少年老成。他自己也这样以为。
是的,以为。
果不其然,午间时分,大家都回去吃饭的时候,行人变得稀疏,居然有一个人朝他走来,问起了画:“小伙子,你这是画?”
鸿摇眼中炙热的火苗燃烧得旺了起来,“是的是的,”他恨不得把画里里外外给他介绍一遍,于是把画左摇右晃展现着。尚没有继续解释,已迎来这个人嘴角略带嫌恶的表情。这句未完的话截止在那里。
天地悠悠,斜阳高照。失乐园上空的一朵云飘而不定。
鸿摇只好道:“怎,怎么了?”他小小的心灵有点发颤。
从前他跟着吕樵,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负责表演,不知道和人打交道除了迎来似那个卖画具的大叔那样的笑脸,原来还会有这么深的不屑。
这个世界泾渭分明,他是知道的。可哪些泾渭,他还需要经历得更多,才会有所明白。
那人也不介意地道:“你这画上的东西,是花吧?看着像,却又不像。因为我们这里没这样的花。你这画,不写实,又有什么用。”那人叹了叹气,像方才是接近了一个染着重病的祸害。
光听他鄙夷的语气,鸿摇的心已经凉了一截。甚至不及分辨字里行间的陈述。
人生的路,真是太长太长,他也曾笑脸迎人,也被人笑脸迎过。而今种种蓬勃的能量,在这些来来往往中一点点消耗。现实给他迎头痛击,少年人一夜苍老。
鸿摇的脸憋得通红,很想思索可以对接的话来回应他,然而不由得他细说,那人已经劈头盖脸连着几句话上头,转身离开了。他静静地立在了那里,收割了一股巨大的失望,它滚成冬日的一颗愈来愈大的雪球,砸到了雪峰下的山谷之中。
那人的背影消失后,鸿摇的脸色已经猪血似的红。从暖和的脸庞突然转到觉得眼光灼热,鼻头灼热,嘴唇灼热。脸上的一切五官皮肤都在灼热着。
如烈火在脸的周围烧,却又烧不到边沿,只有一股热气僵持着,不肯撒手。折磨着他。这先是他的一阵虚想,而后成了真切的现实。小吃摊主人瞅了他一眼。
这一瞅,等同于杀死了他。
果然,鸿摇想。人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幕。他们会怎么想我呢?
那小吃摊主人的一眼旋即又缩回了他的烧饼上,“来来来,卖烧饼了喂。”在下层人民生活的世界里,他们向来对他人之事无悲无喜,天大的事发生,也是行走如常。
不及暂缓。没等鸿摇收起热乎的像刚炸过的烧饼似的眼泪,平复心情,忽然又有一个大娘上来,急急切切:“小伙子,你这是画是吧?”她顺手摸了摸画纸,“果然是不错。”
听到有人这样夸赞自己的画,鸿摇又转悲为喜。
果然是让他等到了。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这个大娘,懂得赏识我的画。
一颗倔强的心把一股未降生这个世界的眼泪憋回了眼眶。那天真无虑的对未来的期望又回来了,鸿摇的喜悦跳跃在自己的指尖、话中音符,“大娘,是的,是的。”身旁画里的梅花猝然又回复生机,添了两道明媚。
“卖多少钱哪。”
“三两金子。”他很自信说道。
“怎么这么贵呀。”大娘趁着鸿摇再次低头看画的时候,悄悄翻了个白眼。这纸虽然好,但也不至于这么贵吧?这小孩一开口就能吞下个大海啊。
虽然已经做好了不买的准备,然而还是得多加暄扰一句,表示表示一同在附近生活的邻里间的礼貌。
鸿摇的脸色有所平缓,失去惨白,代之以微微害羞的红润。被大娘再一问,反倒更如城墙上的兵士愈渐英勇,骄傲起来,“大娘,我用的是寒宣纸——、青毫笔——、摩崖砚——、方徽墨——”鸿摇又开始大段大段剖析各个用具的好处,好解释出为什么这么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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