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此人，”程怀憬沉吟片刻，望向轩窗外鸭蛋青的天色，勾唇笑了笑。“他向来是一诺千金。”
小如张嘴还待再劝几句，程怀憬却打断他。“快些替我束发！我辰时须得出门！”
梳头的时候，小如眼眶儿红红的。乌木梳篦齿落下去，鸦发轻垂如华丽无匹的绸缎，绝艳无双。
“郎君……”
程怀憬从铜镜内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待我高中后，我必会回乡祭祖。到那时，若是你还想跟着，便同我一道去长安吧！”
“若是不中呢？”小如扁着嘴，眼泪汪汪地掉下来。
“嘘！”程怀憬食指竖在唇边，脸上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告诉你个秘密，今科下场，你家郎君我……必中！”
小如呆呆地望着他。
程怀憬却已经振衣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一路往前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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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怀憬穿过回廊走到花厅，程父正坐在厅内喝茶。嫡长兄夭亡后，程怀憬只剩两个庶兄，眼下正坐在程父下手处。
见到他来，两位庶兄忙慌张地站起身。
“不须如此。”程父却摆了摆手，放下茶盏淡声道：“淮儿，你既来了，便一道坐下吃茶用饭吧。”
“是，父亲！”
程怀憬恭声应下，随即依礼给程父请安。
程父神色淡淡的，见他起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忍不住皱眉道：“此次去长安应考，你有几分把握？”
“三分。”程怀憬眼皮微垂，声音恭谨而又温和。“长安乃我应天皇都，才子俊彦都聚集于此处。因此，孩儿只得三分把握。”
“那便不去！”
程父皱眉不悦道：“家中又不是非得让你出仕！你若接了这河间三十里的商铺，一样有富贵荣华。穿的是锦绣堆，吃的是海味山珍，你何苦非得去长安城遭这趟罪？”
在程父训话的时候，程怀憬始终眼眸低垂，不言不动。看似温和顺从，颀长身影却倔强如山间青竹，一双乌皮靴像是立在青砖地上生了根。
“父亲！”庶长兄见程怀憬不说话，忙见缝插针地描补道：“小郎君去年在河间得的名次极好，乡试举荐第一。若不去长安城参加今科秋闱，恐不甘心。”
“的确是不甘心！”程怀憬终于抬起头，长眉微挑，少年面皮上写着野望。
“父亲，我程家虽在河间立足百年，但是这一支系从祖父辈算起，已有四十余年，不曾出仕为官。长此下去，恐我河间程氏会堕了昔日三十二高门士族的名头。”
这话刺耳。
河间程家这一支，原本出自高辛程家，位列三十二士族高门。因为当地战乱饥馑，便辗转迁至河间安养生息。来到河间后，陆续出了几个文官，却都官不至卿相。到了程怀憬祖父这辈，更是始终不曾中过，下了场，名次都在百名开外。
程父咳嗽两声，险些叫口中的那盏热茶给呛着。他愤怒地擦拭粘到胡须上的茶渍，语带讥讽。“你就是与你母亲一般！喜爱这高门名士的派头！”
程怀憬的母亲姓姜。在光帝时期，程怀憬外祖父姜度曾官拜大司空，姜氏族中子弟更是灿若群星。只可惜，光帝英年早逝。其弟渌帝继位，原光帝老臣尽数受到打压。在乾元二十三年，姜家已然彻底没落，姜家嫡四女、程怀憬的母亲也已在七年前亡故。
但当年，河间程氏向姜家求娶时颇费周折。不光因为门第差着半截，更因为姜四娘当年曾被誉为河间第一美人，风华绝色倾城。
人一死，便什么都散了。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几年程姜两族走动渐稀。对于姜四娘留下唯一尚在人世的嫡子程怀憬，程父也不甚关注。
程怀憬眼眸低垂，淡淡地道：“父亲，孩儿即将远行，此一去，山长路远。还望父亲在家中多保重身体。”
程父神色终于渐渐缓和，收起怒容，啜茶问了他一句。“你此趟去长安，是打算从杭城走，还是要下扬州？”
“走扬州城。”
程怀憬挑眉。前世他便是在杭城叫秦肃掳了，燕王府锁过他十年。今生自然得改道！
“走扬州？”程父大笑。“好！如此甚好！你去时务必拜访一下盐商江家！江家有个第三子，人称‘小江郎’，与你年岁也差不了许多。”
程父顿了顿，又特地叮嘱了几句。
“小江郎这个人，很是善于交际。你去了后，便住在他家。顺便帮为父问一声，今年秋的桑麻绣品，他家可还要了？”
“是！”
父子两人很快将话说尽了，相对无言，家仆跪坐摆饭。
饭后，程父拿巾帕擦拭口唇，随即又漱口净面。程怀憬便正式向程父辞行。
程父摆摆手，令两个庶子送他出府。
四十余年没有出过朝官，程氏祖宅内匾额蔽旧，雕梁画栋也有多处需要修复。十来年前，程父便在河间又重置了一套宅院。相对祖宅而言，眼下这套房子显然要低矮许多。
程怀憬穿廊过院，走到府外拴马处，对庶兄们温声道：“如此，我便走了！”
两位庶兄拘谨地点点头，随即又陪笑道：“小郎君此番去后，不知何时归家。长安不比河间，小郎君自家多珍重。酷暑莫忘摇扇，冬凉了须添衣衫！”
程怀憬一一应下，随即利落地翻身跃上马背。马鞍两侧挂着沉甸甸的行囊包袱。他抬起头，天光已经大亮。初春棉絮般的云低垂于天际，早起的鸟儿婉转轻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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